第211章 掌控四镇二十-《东唐再续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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崔远正说道:“若说昌黎先生不如柳河东,某实不敢苟同。昔者韩昌黎称李公习之曾为其弟子,李习之公对儒、佛之研究,未必逊于柳河东。”
这次却不是裴贽接口,而是裴枢接过了话头,哂然一笑,道:“崔相公说笑了吧?李习之如何便成了韩昌黎的弟子?侄女婿就能算弟子么?”
崔远道:“昌黎先生在《与冯宿论文书》中说‘近李翱从仆学文’,既然是从他学文,自然是他弟子,却有何疑?”
李曜在一边也颇为奇怪,据说裴枢读书比裴贽还要用功,按说不该弄错这种问题,后世各种资料不都说李翱是韩愈的弟子么,难道裴枢有不同看法?
不料裴枢还真有不同看法,他淡淡一笑:“读书习文不能偏颇,否则便会一叶障目。”然后微微一顿,道:“《与冯宿论文书》写于贞元十四年韩昌黎三十一岁时,一年后,韩昌黎在《与李翱书》一文中又说:‘嗟乎!子之言意皆是也!仆虽巧说,何能逃其责邪?然皆子之爱我多,重我厚,不酌时人待我之情,而以子之待我之意使我望于时人也。’又曰:‘嗟乎,子诚爱我矣,子之所责于我者诚是矣。’试问崔相公:既称‘子之爱我多,重我厚’、‘嗟乎,子诚爱我矣,子之所责于我者诚是矣’,此乃为师者对弟子说话的口气吗?”
李曜在一边刚听崔远说韩愈曾将过“近李翱从仆学文”这话,正以为他是真以李翱之师自居,这时听裴枢引用的这话,却从称呼到语气却都对李翱充满了感激、尊敬,不但没有把李翱当弟子,反而接受李翱的批评,似乎李翱是他的老师似的。李曜对这些掌故哪里有崔、裴这等世家大族的佼佼者来得熟悉,闻言只能默不作声,继续听他们辩论。
果然裴枢并没指望崔远回答,而是继续道:“韩昌黎对李习之的尊称、尊敬不是偶一为之,更不是一时发昏。例如,又过一年,即贞元十六年,韩昌黎在《与孟东野书》曰:‘李习之娶吾亡兄之女,期在后月,朝夕当来此;张籍在和州居丧,家甚贫。’眼看就要成为他的侄女婿了,还要称‘习之’,何解?”
这话让崔远听后皱眉不语,李曜心中暗道:“其实这话可以认为是韩昌黎的谦虚、稳重,或者处事低调。不过话说回来,唐人的称呼惯例正如李翱《答朱载言书》所说‘师之于门人则名之,于朋友则字而不名’。韩愈如以李翱为弟子,又何须称‘习之’呢?”
裴枢见崔远不答,嘿嘿一笑,又道:“崔相公不答,想是嗤之以鼻?那好,某再举一例:李习之《答韩侍郎书》中说:‘还示云:于贤者汲汲,唯公与不材耳。此言取人得无太宽否?’这‘于贤者汲汲,唯公与不材耳’是韩昌黎在信中称赞李习之的话,此话不仅把李习之与自己相提并论,而且称李习之为‘公’,‘公’是何意,崔相公不至于不知道吧?”
李曜在一边听了,一边心中惊讶裴枢的学问研究果然很深,一边又觉得此人的性子确实比裴贽张狂不少。“公”的意思,李曜都清楚,崔远自然不可能不知道。洪迈《容斋随笔》之《续笔》卷五“公为尊称”条有如下解释:“尊其道而师之称曰公”、“谓年之长者曰公”。所以裴枢这个例子找得非常准:李翱不比韩愈年长,而比韩愈小六岁,韩愈应按照唐人的规矩,也按照他自己称呼其他后学的一贯做法,称李翱为“足下”或“吾子”才对,现在却称为“公”,如此反常,让人百思不得其解。当然,不能凭韩愈对李翱的尊称、尊敬及接受李翱的批评就断定李翱为韩愈之师,但可以断定李翱绝非韩愈之弟子,尤其可以断定,韩愈自己也绝不认为李翱是他的弟子。
崔远这次不得不答了,只好反问:“若如阁下高论,那么‘李翱从予为文’之语,又该如何解释呢?”
裴枢哈哈一笑,道:“原本这个问题应当问韩昌黎,但韩昌黎的说法只会让后人一头雾水,某意,还是看李习之怎么说吧。”
他捋须道:“关于李习之究竟是韩昌黎弟子还是朋友之惑,通检《李文公集》,有四篇文章值得注意,其中三篇写于韩愈生前,一篇写于韩愈卒后。”
在座诸人见裴枢如此强闻博记,也不禁动容,各自肃然,听其论道。裴枢道:“其一《答韩侍郎书》,此文是批评韩昌黎的,认为韩昌黎奖掖后进不如他自己用力,此文中直呼韩昌黎为兄:‘如兄者,颇亦好贤。’其二《与陆x书》是称引韩昌黎的:‘又思我友韩愈,非兹世之文,古之文也;非兹世之人,古之人也。’其三《荐所知于徐州张仆射书》仍然是称引韩昌黎的:‘昌黎韩愈,得古人之遗风,明于理乱根本之由。’并为张仆射未能得到韩昌黎而惋惜。其四为《祭吏部韩侍郎文》,其中有言曰:‘兄尝辩之……乃兄之为……兄之仕宦……兄佐汴州……始得兄交。视我无能,待予以友。……兄以疾休……兄之在病……兄名之垂……我撰兄行……’区区三百余字中即称兄九次,且明确地说韩昌黎‘待予以友’。诸位贤良,师道之重,与君亲并列,如韩昌黎果是李习之之师,李习之不至于如此唐突,称师为友。”
这一点李曜完全理解,不要说古代,即便是今人,于庄重场合也不会称父、母、师为友,更不会时刻、永远都称父、母、师为友。
裴枢这一说,倒是让李曜想起来了,后人也不是没有为李翱究竟是不是韩愈弟子之事疑问过。毕竟,不论是称引韩愈还是祭奠韩愈,李翱皆明确地以韩愈为友,也说韩愈待他以友,而从不认为或暗示他是韩愈弟子。至少这一点惹得后人大生疑问,并进而怀疑韩愈抗颜为人师的做法与苏轼相比实在不够高明。
如鲍倚云《退余丛话》卷二云:“东坡于一时文人,如鲁直、补之、文潜、少游、无己辈,未尝敢以师资自处,何其谦也!昌黎抗颜为师,以弟子畜李翱、张籍,籍则自居诤友之列。韩与东野书云‘习之娶吾兄之女’,而翱祭韩文,直称韩十兄,然则不但不以师资事韩,并婚娅行辈都不叙,其抗傲如此。韩公意度,似逊坡公一筹。”龚自珍《定庵文集补编》卷四之《与人笺》亦曰:“师弟子分至严,唐宋人犹知之,故以韩愈之贤,而李翱、皇甫湜,不以门生自居。”
谁料崔远面色涨红,抗辩道:“李习之久有自负之名,此公或许之事未曾谨守弟子礼仪罢了。”
裴枢眉头一扬,轻哼一声,道:“李习之仅仅在称呼上不愿称韩昌黎为师吗?不,他从内心也没有把韩昌黎当作师尊。”此人的确强闻博记,此时又举例道:“崔相公说李习之自负,这本不错,然则刘宾客在《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序》中曾记述李习之的自负语,其言:‘翱昔与韩吏部退之为文章盟主,同时伦辈,惟柳仪曹宗元、刘宾客梦得耳。’想来崔相公便要以此为佐证了?”
李曜忽然意识到,裴枢这话绝对是在给崔远挖坑。他记得欧阳修于古文创作上推崇的不是“韩柳”,而是“韩李”,显然认可了李翱的说法,元代《湛渊静语》中也认为唐文人中“能拔足流俗,自成一家,韩、柳、李义山、李翱数公耳”。清乾隆时所编《唐宋文醇》干脆在唐宋八大家外加上李翱与孙樵凑足十家。可见李翱的自负并非狂妄,倒确是近乎事实的。
这是文化上的,也可以说小一点,是文字上的本事。而在儒道恢复上,韩愈是以千余年后的孟子自居的。但李翱在《寄从弟正辞书》则也说:“仲尼、孟轲没千余年矣,吾不及见其人,吾能知其圣贤者,以吾读其辞而得之者也。后来者不可期,安知其读吾辞也,而不知吾心之所存乎?”《复性书》又说:“道之极于剥也,必复。吾岂复之时邪。”他要以复道为己任,也要作千余年后的孟子。
事实上,他此方面的成就比韩愈一点也不逊色。例如,苏轼《韩愈论》批评韩愈“之于圣人之道,盖亦知好其名矣,而未能乐其实。……其论至于理而不精,支离荡佚,往往自叛其说而不知”,而欧阳修则偏偏对李翱备极推崇:“恨翱不生于今,不得与之交;又恨予不得生翱时,与翱上下具论也。”到了南宋,李翱的学术地位被理学家抬得更高,以至于叶梦得《岩下放言》卷下明言“李习之学识过韩退之”。明清亦不乏响应者。例如宋濂《宋学士文集芝园续集》卷二之《胡仲子文集序》谓“其《复性》、《平赋》二书,修身治人之意,明白深切,得斯道之用,盖唐人之所仅有……习之识高志伟,不在退之下。遇可畏如退之而不屈,真豪杰之士哉!”全谢山《鲒埼亭集外编》卷三十七之《李习之论》也认为唐人中“解《论语》解《孟子》,则习之一人而已”。
不过这些东西李曜知道,裴枢自己就是“古人”,却是没法以后人的观点来驳“古人”了,但他却找了另一方面的佐证,接着道:“从韩李年谱可知,韩李结识之时,韩二十九岁,进士四考方中,科考了三次都没有考中,最后只好放弃,可以说老大无成;而李才二十三岁,可谓前途无量。两年后李习之果然中进士第,旋授校书郎,并与柳河东交游。元和初,又转国子博士、史馆修撰。而韩昌黎直到元和八年才改比部郎中、史馆修撰。仅从科名仕途的顺遂与否看,李习之当年未必看得上韩昌黎,更不用说拜韩昌黎为师了。某这般说,并非以小人之心来度李习之之腹,须知国朝士子早有此习气。”
什么习气他不解释,在座众人谁不了解?不过李曜只能想起南宋的洪迈,就是这样推测张籍不愿为韩愈弟子一事的。《容斋随笔》之《四笔》卷三曰:“籍之二书,甚劲而直。但称韩公为执事,不曰先生。考其时……韩公……年位未盛,籍未以师礼事之云。”其实,张籍自始至终都不承认自己是韩门弟子,与韩愈“年位未盛”与否无关。但洪迈的话所透露出的唐代士林的一种风气,颇有助于李曜认识李翱与韩愈的关系。
从称呼到心理,李翱都不承认自己是韩愈弟子,而仅以朋友自居,事实证明,李翱的做法没什么不妥——要不然早有人骂他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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